陳文茜～《一代宗師》之三

 陳文茜～《一代宗師》之三

我們認識的星雲大師總是在笑，你可能以為他是受「歡樂佛法」修行，所以成為笑咪咪的法學宗師。

事實上剛好相反。

他的佛法是「打」出來的。

考驗弟子承受逆境的能力有多大？看穿生死的徹悟能有多深？

佛教、天主教、基督教、回教，所有的宗教終究都是在教導一個人面對「死亡」這件事。

星雲大師曾經對他的好友兼弟子劉長樂说：人生啊，本來就一直在「因緣果報」裡流轉，也在「死亡邊緣」接受考驗。

星雲大師的佛法往往令人聽了會心一笑，淺顯易懂。這是他擁有衆多信徒的原因之一。

例如什麼是死亡？

生死，就像人晚上睡覺，白天起床，這麼簡單。

因此，生，未嘗可喜；死，也未嘗可悲。

早上起床，誰也不知道今天會遇到什麼倒楣事，甚至禍從天降來。

活著是一日日的喜樂，也是一日日的刼難。

每天總會碰到讓你高興的人和事，也會遇見憤怒或傷心的人。所以，晚上睡覺時不只要洗澡淨身，還要把心洗乾淨。把這一天經歷的凡塵瑣事，洗一洗。「我們知道要洗乾淨自己的身體，有多少人想到要洗淨自己的心呢？」

「當出家人就沒有怒？沒有怨？學佛修行，入門基督，就懂得行事正派，行善積德嗎？」因為心沒有洗乾淨，積久了，厚厚實實的灰塵，看不到初心了。讀再多佛經、聖經，也不入心了。

你看多少人間罪惡，都是奉天、奉主之命而來的？

這是某次星雲大師接受我採訪時，我們之間的對話。

每天把心洗一洗，你做到了嗎？

星雲大師出家的時候只有十二歲，1939年2月1日。一位慈祥的老和尚為他取名「今覺」，內號「悟徹」。

「文茜小姐，我當時什麼都不知道，只想出家，但這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已經要我今天就覺醒，「悟徹生死徘徊」。

他的出家歲月日子還是苦的，爸爸不知下落，家境清寒，家鄉常有人餓死。家苦，廟也苦。日軍轟炸，一天比一天猛烈，今覺，悟徹，每個落下的炮彈都是悟徹，都是當下生死的覺醒。

而他受的佛法我曾稱為「逆境哲學」最好的理論，他自己稱之為「苦行」之修。

寺院是佛門弟子學習的地方，星雲大師所受的法派稱為「叢林」。

為何稱「叢林」？

首先要能接受十方僧眾「掛單」；接待「十方」掛單，那「掛單」嚴苛的要求，令人難以置信。

那是難以想像的徹悟之法，不只教你自律，更教你接受命運；包括無理的命運。

所以我稱之為「逆境哲學」，它不只是佛法，而是人對於生命的不強求、不怨懟、不抗拒。

在天主教的哲學中，稱為Reconciliation 「和解」，與命運、與自己、與敵人寬恕及和解。

出家後三年，星雲大師十五歲那年，在棲霞山接受佛教的比丘三壇大戒，來到了叢林。第一天報到時，戒師問他：

「你來受戒，是師父叫你來的？還是你自己發心要來？」

「弟子自己發心要來的。」

哪知說過以後，戒師拿了一把楊柳枝，在他頭上猛打一陣，頓時眼冒金星，感到很錯愕：「我有什麼錯嗎？」

這時只聽得戒師慢條斯理的說：

「你很大膽，師父沒有叫你來，你沒有得到師父的允許，自己就敢來受戒。」

聽了這話，星雲覺得「說的也是」，心裡平服不少。

第一位戒師問過以後，走到了第二位戒師面前，結果他問了同樣的問題：

「你來受戒，是師父叫你來的？還是你自己要來？」

剛才被打過，懂得應該「尊師重道」，因此趕快說：「是師父命令我來的！」

話才說完，戒師又是拿起一把楊柳枝，在他頭上猛打，一邊打一邊說：

「豈有此理，假如師父沒有叫你來，你連受戒都不要了！」

想想也對，說的不無道理。

這時他叫星雲再到第三位戒師那裡，問題還是一樣：「你來受戒，是師父叫你來的？還是你自己要來？」

前面被打過兩次，有了經驗，聰慧的星雲回答：

「戒師慈悲，弟子來此受戒，是師父叫我來，我自己也發心要來。」

以為此回答應該天衣無縫，哪知戒師仍是拿起楊柳枝，一陣抽打，罵得更難聽：

「你說話模稜兩可，真是滑頭。」

第四位戒師那裡，問話改變了，他問：「你殺生過沒有？」

殺生是嚴重的犯戒，既然來受戒，怎麼可以殺生呢？

星雲毫不考慮的說：「我沒有殺生！」

戒師即刻反問：「你平時沒有踩死過一隻螞蟻，沒有打死過一隻蚊子嗎？你打妄語，明顯是在說謊嘛！」

楊柳枝又來了，再度狠狠的打在身上。

又再換另一個戒師，一樣問：「你殺生過沒有？」

才剛回過，只有直下承認：「弟子殺過！」

「你怎麼能殺生呢，真是罪過！罪過！」每說一句罪過，就是好幾下楊柳枝狠揍！

下面再有戒師，還沒有開口星雲就乾脆把頭伸出去，說：

「老師，你要打就打吧！」

星雲大師說：所謂「有理三扁擔，無理扁擔三」，這種「以無理對有理、以無情對有情」的教育，就是要把你「打得念頭死」，然後才能「許汝法身活」。

此刻你不會和命運爭論，你接受了所有的無情無理。

星雲大師的師父後來告訴他：「孩子，你下午說的，沒有一句話是錯的。」「他們教你的這門功課叫逆境。什麼是逆境，就是生命無常；你遇到了困苦、災難、不平、劫殺、死亡……那都是命運，不因為你做對了什麼，就可以逃開；不因為你做錯了什麼，才受到懲罰。」「接受逆境，才能克服命運，克服它帶給你的痛苦。」

 

之後隨著人生際遇，一到台灣即被逮捕，別人被槍決了，他卻被不識的孫立人夫人保了。

去了羅東，不算逆境，他已歷經生死，楊柳枝條算什麼，乖乖蹲小廟當貧僧，也創立了慈善幼稚園。做得有聲有色。

當時一位法國和尚來台灣，星雲法師至台北見他，好奇外國人怎麼會當和尚呢？

靈機一動，聰慧的星雲大師邀請法國和尚到羅東。法國和尚答應了。

來羅東的前幾天，星雲法師穿著他的袈裟，沿途如戲院招攬客人，敲鑼打鼓；這是他的隨緣自在，不會覺得自己是法師得裝模作樣。

他以揚州腔喊著：「來看法國和尚！外國人當和尚！」

結果羅東八萬人，人山人海，來了三萬人，「擠破」小廟，還有滿條羅東大道。

從此以後，小廟香火鼎盛。

星雲大師對於他叢林十方的教誨，我至今難忘。

誰只要能不遲不早地理解這樣的逆境哲學，逐漸對生活的冷酷與不幸坦然接受，誰就是「得道之人」。此生他注定不會痛苦於太多事，也不會過度在意太多人。

所以遇見逆境不是不幸，相反的它對任何一個人都是非常必要的，一個人在逆境中的體悟，決定了這個人和其他人根本的不同。

 

沒有誰的人生會一帆風順。成長的過程總會跌跌撞撞，我們可以痛，可以悲傷，可以大哭，但別耽溺悲傷太久。

冷靜時候，不妨想想，這道傷痕，能為我留下什麼？

人生一路上我們聽說了很多道理，卻依然過不好這一生。只因我們太執著相信命運公平，也太執著自己得失；我們經常看到「生命無常」四字，卻從未真正體會其中的深奧道理。

人那麼有情，那麼肯定，那麼慷慨，卻又對命運那麼苛求。人的世界，最缺的是豁達，豁達地與命運相處。走過逆境，學習接受，不只是遺忘：就像走出了隧道，別懊惱或者悔恨。

記得命運起伏由不得人，時光也不等人，時光很脆弱，它禁不起你來來回回的辜負。

當你遇見黑暗時，請想起那條不論怎麼回答，都打在頭上，打在身上的楊柳枝。

坦然地一步又一步走出來，然後妳會看到光明。如果你一直停留隧道之中，那麼逆境給你的黑暗，便沒有休止符。但那不是命運對你殘酷，而是你選擇了殘酷；因為是妳，讓自己停留黑暗之中。

一輩子沒有遇見逆境的人，換一種說法，可能不是幸運；「所謂人生勝利組」的人，當他愈到生命盡頭，他會活得愈危險。

一個人一生都是順境，他如何接受死亡？接受消逝？接受無我？

多半他只能在晚年時，恐懼地活著。

星雲大師在台灣正在𤓓鼓升燈的元宵日當天，下午圓寂。

我心痛之餘，每天早晨起床，我更加再一次複習楊柳枝的功課。提醒病重的自己，讓生命不計較是否短暫、但要美好，別花時間糾結。每個人每天都可能遇上煩心的事情，但心若不動，風又奈何；妳若不傷，歲月無恙。

生命前方，本來是無盡的衰老，我們筆直地跌落進去，走向死亡，別無選擇。

你以為腳踩的地獄，其實是天堂的倒影；而我唇角的皺紋，其實是智慧的積累。

聲音在空氣裡燃成灰煙，晚霞被黑暗逐漸吞噬。在這個看似五花八門的世界上，其實只有兩個聲音：活著，和死了。

但死亡，未必是悲劇。

今天接到佛光山的通知：

🙏『傳臨濟正宗第四十八世佛光山開山祖師星雲大師圓寂讚頌典禮』暨『傳臨濟正宗第四十八世佛光山開山祖師星雲大師圓寂荼毘大典』🙏

⏰時間｜公元二○二三年二月十三日(農曆正月廿三) 星期一 上午9:00(台灣時間)

🔔地點｜高雄佛光山寺 / 台南白河大仙寺

雲水三千，悠遊人間，在浩瀚的星空，我重讀自己當年和星雲大師談話後的文字，我巳不再心傷。

仰望星空，我好似看見星雲大師依然微笑的臉，穿越銀河，老人家說：

生了要死，死了要生。文茜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