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在走，該還的還是要還 廖芳慶

江湖在走，該還的還是要還

廖芳慶

歷史古蹟，記錄我最狼狽的一課

看到這傢伙，還真的是歷史古蹟了。因為整理房間，忽然瞥見它，許多當年的回憶，立即湧上心頭。
一片 3.5 吋、容量 1.44MB 的磁碟片。當年無數人用來交作業、存報告，如今已成時代標本。想不到家中抽屜還有這寶貝，瞬間把我拉回學生時代的一段記憶，一段既羞愧又真實的青春挫敗。

從〈向前走〉到無處可逃

大一那一年，終於如願成為大學生。從高中的苦悶解脫，滿心期待台北城的豐富生活。依然記得林強的〈向前走〉的歌詞：「我要來去台北打拼…」。
沒想到，一門課程，卻讓我狠狠摔了一跤──「計算機概論」，成為我與現實最直接的衝撞，硬是把我打回原形。

功利心態，學習偏食：自以為聰明，其實愚蠢

說實在的，雖然已經是大學新鮮人，但是我自始自終，根本沒有任何電腦相關素養或專業基礎。尤其是高中電腦課我完全不放在眼裡。與其說是不屑，其實是內心深處的自卑──我不知道該怎麼學。

第一，家裡小時候沒有電腦，所以不覺得需要去接觸或了解。
第二，自從國中二年級轉學至Ａ段班，開始的外宿環境，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配備。尤其當時國中階段的電腦課，直接被導師拿來做為考試複習或考科加強時間，我們甚至也覺得合理應該，所以對電腦的陌生與無知，完全無感。
第三，由於自己是社會組的學生，在那個年代，對我們這種鄉下孩子來說，電腦根本不在生活視野內。更致命的是，當時根本沒意識到這些差距的嚴重性。以為文組就可以不用懂理工科技等領域，考試沒考就不學──這樣的功利心態，讓我在高中階段做出一連串目光如豆、短視近利的選擇。

念南二中時，在高一的電腦課，班上不少同學們都興奮地敲打鍵盤，暢遊網路世界（BBS），我卻一臉茫然地拿起其他科目的參考書自修。當時只覺得聰明，其實是可悲。完全不知道日後的電腦應用程度之差，對我的生活與學習會帶來多大的負面影響與發展。

甚至我還犯了許多學生常犯的大忌：拿該門科目是否列入升學考試科目，來決定是否花時間投入學習。完全活在分數與排名的框架裡，視野之狹隘，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可笑。

現在回頭看，那是一種愚蠢的傲慢──不會，就假裝不屑；不懂，就選擇放棄。在這種「學習偏食」的惡習，種下的果，終究得自己吞下。

0 分，狠狠打醒我

大學的第一堂電腦課，就像當頭棒喝。老師上課便說了一大堆電腦的名詞或該具備的文書能力，這些都是大家在國高中時期就已經學過的基本技能，所以我們在課堂上就不再花時間處理，但還是請同學們要有基本的能力與素養。

我咧，這下慘了，聽完老師的自我介紹與課程說明，整個焦慮爆棚。但坐旁邊的同學卻竊竊私語，並鄙視的說，都已經念大學了，還在學這些國中時期的文書處理…，那也真的太浪費時間與學費了。

我與同學們之間的能力差異，瞬間秒現。因為別人認為能輕鬆上手的事情，我卻備感壓力與焦慮，因為我連Word剪下、貼上等都不知道畫面為何，要如何操作。

隨著第二節課，是文書處理能力測試，也就是上機測驗，老師將磁碟片發下來，題目全在裡面。那片磁片，就如同照片中的磁碟片，像一個靜默的證人，記錄著我當時最狼狽的一次考試經驗。

那次的上機考試，老師給大家約 20 分鐘作答。大多數同學 10 分鐘內就完成了，有些同學甚至是不到 5 分鐘就交卷出去聊天打屁了。

但我卻連題目在講什麼，應該出現的畫面為何都看不懂，根本是連猜都無從猜起。因為題目不是選擇題，而是操作題。我甚至連題目所問的項目，其在「螢幕上應該長什麼樣」都毫無概念。

當時真的全身冒汗，因為從小到大，從沒在我生命中出現「放棄考試」這回事的經驗。

當時的我，就這樣呆滯與無助的在座位上坐了將近 30 分鐘，硬撐到最後一秒──結果，還是交出了一份 0 分的答卷。這也是我從小學當學生開始，難得一見的考試紀錄：考 0 分。

印象中，老師當時曾多次提醒大家交卷，卻還有一個人硬是卡著不交──那個人就是我。因為都空白呀！

我的心情是好想立刻衝出去，因為外頭陽光燦爛，笑聲不斷；但我卻被困在這個看似簡單的考試裡，如同手腳被綁住的囚犯。內心戲一幕幕上演，但沒有一場是喜劇。

那天，我走出教室時，教室外已空無一人。沒有人知道我剛剛經歷了怎樣的困窘境，除了我自己。

尤其是喵到老師看我的眼神，不是責備，而是訝異與無奈。那一刻，我知道，我完蛋了。同時，我也理解，老師希望我們提早交卷，因為她有事要處理，但很明顯的，我正在耽誤她提早離開的時間。

想自救，卻被當作弊

當天下課，我鼓起勇氣去請教電腦老師，向她坦承自己對電腦是完全不懂的狀態。老師的回應也讓我更難堪：「這些題目應該是你在高中就要會的，不然你讀高中時，都在幹什麼？」

我確定老師當下絕對沒有惡意，只是她真的不能理解，為何有人可以對電腦如此完全無知？也就是所謂的「電腦白痴」。

隔週上課時，老師說班上有幾位同學電腦能力偏弱，但她沒有點名說出那唯一的 0 分者──我。很感謝老師當時的體貼，但我也知道，我需要自己救自己了。
老師提醒同學們，不會的請想辦法跟上。尤其大學課表上各科目，均需要大量做報告…。我當時想到的解決方法，是去找補習班補習。

後來的兩三週課程，我更是挫折連連，因為我完全不知道老師在教什麼。而同學們也不能理解我的不懂，是指「幾乎無程度」的小白狀態。

靠近期中的某回課程，我趁老師離開教室去研究室拿東西，偷偷摸摸地走到老師中控講桌前，試圖翻閱老師用的電腦書，想看看書名是什麼，好自己去買來學。
正當我低頭準備抄下書名時，老師突然出現在我身後，嚴厲地喝斥我：「同學在幹什麼？想偷看答案嗎？」真的是嚇死寶寶了。

我驚慌失措，趕緊解釋：「老師，我只是想知道您用的是哪本書，我想去找來學。」
老師明顯神情不悅，也不想理會我，語帶不耐地回應：「這些書圖書館都有，自己去找就好。」然後語氣不好的叫我回座。

原來，老師的書中有夾著她預備的期中考題目。從老師對我的反應裡，不只是不信任，更多的是一種被打擾的不舒服與防備。我可以理解，她對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感到厭煩，也沒有想多問半句。

那一刻，我既羞愧又委屈。原本只是想自救去看書名，卻被老師當作作弊行為；原本只是想多一點線索，卻換來一場誤會與冷處理。

原來我也可以「答對」

就在我幾乎要放棄的時候，想不到轉機出現了。
當時我已是圖書館的工讀生，我主動向大三的學長傾訴自己的上課困境。他聽完後，一臉不可置信地說：「誇張耶！你居然在電腦課還做筆記喔？」
學長果然是上帝派來的天使，一看就知道我是南部鄉下來的土包子，便立馬給我一些指導與提醒。

學長告訴我，根本不用去補習啦，只要願意好好投入時間、找一本書與一台電腦好好上機練習，就能輕鬆搞定。我帶著懷疑的眼光，跟著學長來到圖書館三樓書庫。學長隨手挑出一本名為《Word 1995》的電腦書，說用這本就夠了。

學長告訴我，只要把這本書從第一頁開始看，然後同時找一台電腦同步做。那時的我，根本不知道學長所表達的，到底是什麼意思。學長帶我到公用電腦區找到一台空電腦便坐下來，現場立即操作幾頁給我看，我也照著做。想不到居然被我做出一模一樣的畫面。天啊！我竟然會做耶。

那時的我，如同發現新大陸的興奮。原來，這些電腦書籍是同步畫面加步驟的編輯內容，這真的是也太佛心了。
那一刻，這微微的成就感點燃了我快熄滅的信心。我知道，讓我第一次考0分的窘境，不會再發生了。

一個月，甩掉電腦白痴稱號

當天打工結束，我就去借了三本不同出版社的電腦書，下班後直奔電腦教室排隊搶位。因為我知道，這一次，我不能再逃避了。

練習的過程，我錯過了不少次的用餐與休息時間。為了免費使用電腦，常常排隊排到腳痠，但我甘之如飴。因為我不是拯救一門課，而是在救贖那個無知又焦慮的少年。

常常自己一個人從六點多等到八點多，因為晚上快八點了，有些人終於相約要去吃晚餐，就會出現空位。

我開始翻書並同步操作，果然很快就遇到問題。我便厚臉皮的起身去請教工讀生學長。非常感謝當時這位電腦教室工讀生學長。他很和善的態度告訴我，如何跟著書本一步步的操作。也告訴我，不會的題目先跳過，心中完全不必急。

接下來，我不只是晚上時段練習，連其他的空堂或是靠近午餐與晚餐時間都去排隊。就這樣的過程步驟，來來回回練習持續，終於將學習進度追上老師的教學進度了。

約莫經過約一個月左右的，我已經把三本書的前半範圍仔細的操練一遍。終於脫離劉姥姥逛大觀園的無知狀態。我，真的不再是電腦白痴了。

從自卑到自信

我想，這就是自主學習的一種呈現方式吧！不只是接觸 Word，我也開始接觸 Excel、PowerPoint，甚至嘗試摸索當時的 DOS 指令與資料夾操作邏輯。每一次成功的排版、表格製作、頁面設定，都讓我內心湧出踏實的滿足感。後來甚至學會如何安裝驅動程式、設定印表機、操作滑鼠右鍵的進階功能──那些原本以為這輩子無法掌握的技能，一被我征服。

就像完全不會開車，練習到可以去考駕照一樣。我最開心的是，這些自學作為幫自己省下了上萬元的補習費，也救了這兩學分課程。甚至是我可以主動教旁邊的同學一些簡單步驟。所以後來的幾次電腦課程測驗以及期末考，我都非常順利過關。

嚴厲的檢討與清算

我猜老師一定不能理解，為什麼這傢伙突然電腦開竅了？既然老師沒問我，我自己也就不好意思說了。

我開始發現，電腦不是我原先想像的冰冷工具，而是一個可以與我對話、幫我解決問題的夥伴。我也不得不坦白檢討，這一切的困境，從根本來說，是我自作自受。

高中時期的我，完全是被分數與考試綁架的產物。凡事只看有沒有考試、會不會加分，沒有一點點學習的全貌觀，更別說什麼未來技能與長遠視野。面對電腦這門課程，我選擇逃避，選擇忽略，甚至選擇用「不屑」來掩飾內心的無知與恐懼。

最該被痛罵的一點是──我從來沒有主動去請教電腦老師。我就這樣把問題放著、讓困難堆積、讓差距不斷擴大。直到進了大學，才用一記 0 分的耳光狠狠地甦醒。那是我學生時期最恥辱卻也最寶貴的一堂課。

從 0 分，到能教別人

我不想就這樣繼續爛下去。我知道，如果我繼續不補起文書處理的能力，未來大學四年一定會處處碰壁──報告寫不出來、合作跟不上、論文做不成。

所以，我強迫自己振作，強迫自己主動求助。我不再靠等、不再靠猜、不再裝懂。我去問圖書館的學長、去請教電腦教室的工讀生、去查每一本可能能幫上忙的書。我排隊、犧牲吃飯時間、每天重複練習只為把 Word、Excel、PowerPoint 做到熟練，甚至把滑鼠右鍵的所有選單項目都點過。

幸運的是，我真的遇到不少願意幫我的貴人──圖書館的學長、教室裡的工讀生、甚至那些默默離開電腦座位、讓我搶到空位的同學們。也感謝學校有電腦教室全天開放、圖書館有完整館藏、環境友善，終於在期末考順利過關。

那種脫離「電腦白痴」狀態的踏實感與成就感，讓我不再害怕電腦，甚至彌補了多年的自卑。

電腦文書能力的提升，對我大學日後各項課程、科目的學習，有了十足的幫助。回想大一死命搶救電腦課程的那段日子，好多畫面湧上心頭，我這鄉下土包子，一路走來，好多好多的事情都是這樣跌跌撞撞的爬過來的。

甚至是在大二的暑假，我還勇敢的去光華商場(北科大旁邊)應徵華碩電腦銷售業務員。當時業績平均一天賣三台以上的電腦或印表機等，而那時的我也只是會Word基礎文書處理。甚至是在大五教育實習階段，我還被教務處安排去當夜校電腦老師。這些都是後來發生的神奇體驗故事。

江湖在走，該還的還是要還

沒有人完美，也沒有人天生應該什麼都會。我用行動與付出，把自己從電腦白痴升級為及格的一員。因為這一片磁碟片，讓我回想起這一段故事。謝謝當年的學長與好朋友的指導與支持。

對於「學習偏食」這件事，真的很要不得。這些親身體會，也成為我後來在教學工作上的一些起心動念與背後信念，希望學生不要再重蹈覆轍。

這段過程，是一場學習的贖罪，也是一次人格的翻轉。當年種下的錯誤選擇，如今我親手還清。

江湖在走，該還的還是要還。

這一課，我真真切切地學會了。